能拿普利策的漫畫,《鼠族》為何偉大?
在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可恥的——那,畫漫畫呢?
美國漫畫家阿特·斯皮格曼的《鼠族》,是我近期最受震撼的作品。
關於《鼠族》,這本創作於40年前的漫畫(準確來說是圖像小說),載譽無數:普利策獎(這是非虛構文學的最高殿堂啊);安古蘭獎;古根漢研究獎;艾斯納最佳視覺文學獎。全球翻譯超過30種語言。 《時代雜誌》1923-2005百大非虛構文學經典。如此經典的作品,直到這兩年中譯本才姍姍來遲,由後浪漫帶給中文世界讀者。
《鼠族》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漫畫家本人與父親的口述對談,呈現今昔交錯的兩條敘事軸線。
最開始被漫畫吸引的當然是設定。
那種刻意粗礫的筆觸,描繪了一個充滿了暴力、以及漫天灰土陰霾的二戰世界,猶太人以擬鼠化的形態出現在該漫畫中——在大多數漫畫中,我們都會讓動物擬人化,讓其擁有人類社會的語言和思考模式。一旦反其道而行,便會讓故事呈現出異化和扭曲,如《動物農場》。對於猶太人而言,幾個世紀以來,歐洲便有了悠久的排猶史,把猶太人比喻為老鼠成了一種賤斥傳統——對於那些善於經商、放起高利貸不手軟的猶太人,他們被比作吸血鬼、碩鼠、蛀蟲。
但在二戰後,因為納粹所犯下的罪行,賤猶成為了絕對不正確之事,猶太人在種族滅絕過程中成為共犯的事實(包括盛傳《安妮日記》的揭發者也是猶太人)在社會面上不願被提起,以華特·迪士尼所創造的Mickey Mouse形像也重新書寫了"鼠族"的形象,甚至趕在新千年裡用《料理鼠王》這樣的題材去挑戰世俗傳統。
正因如此,阿特·斯皮格曼的《鼠族》富有極高的破格性。當創作者以不可跨越的種族劃下界限,並在漫畫中毫不諱言地對自己父親在性格缺陷之處進行冷酷的描述時,我們終於可以放下猶太人"完美受害者"的負擔,可重新以個體的視角去審視人類歷史上這一段應當被永久銘記的暴行,《鼠族》的意義不可謂之不大。
在斯皮格曼的筆下,猶太人再次被貶為鼠族,他們不再擁有人類的五官,鼠族之間幾乎很難分辨,幾乎都長著一樣的臉——對於我們人類而言,老鼠和老鼠之間,不都長得一樣?這種刻意的對人性的剝奪,也暗示了猶太人在這場浩劫裡被抹殺的個體性,當現代人只剩下"符號性象徵"而"非人"時,這正是納粹在大屠殺所對待猶太人所進行的"現代化管理方式"。而猶太人本身化身為鼠,在斯皮格曼並不明顯的表情變化上,也暗示著猶太人在承受苦難時的麻木。
在故事的講述裡,《鼠族》也絕對堪稱最一流文學之列。阿特·斯皮格曼史無前例地用漫畫的形式來講述史詩——是的,他用一種最通俗的大眾文化體裁來承載歐美文學位於金字塔端最神聖的題材。這種降維或曰跨界的實驗,與擬鼠化一樣充滿了危險且迷人的氣息。
阿特·斯皮格曼去領普利策獎時,曾風趣說:"對我而言,這實在是很奇怪的事情,身為猶太人來到德國獲頒一個獎項,原因是我描繪了你們的父母和你們的祖父母,是殺害我的祖父母與我家人的共犯。"《鼠族》在敘事上的最優秀之處,便在於它把宏大歷史、田野家族志、個人小史(尤其是"父與子"這一經典的美國式對話)熔於一爐,走出奧斯維辛的倖存者,其下一代也必將承受的腳鐐。
《鼠族》裡,斯皮格曼聽父親的講述總是斷斷續續的,作為讀者,時刻被提醒這樣一個事實:這是一個倖存者的小傳,它定有偏頗或偶然的干擾因素。包括父親這一角色的移居美國紐約後,在回憶篇章之外,對黑人依然抱有的種族歧視——"也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小小的一座奧斯維辛。即使是親身經歷奧斯維辛的倖存者,也不例外。 "這種屬於個體的偏頗所帶來的真實,讓《鼠族》整個故事的感染力顯得後勁十足。當我在寫下這些文字時,距離我讀完《鼠族》亦有一個多月,但我依然覺得震撼無比。
和《鼠輩》可對應的,想起2013年的德國迷你劇集《我們的父輩》,以德國前線士兵的視角去看待這場戰爭。
在豆瓣上,該劇有13萬人打下了9.6的高分,我們已經接受了德國士兵與納粹之間可以不划等號的事實。在戰爭之後,我們更加地呼喚"人"本身。 《鼠輩》沒有《我們的父輩》那般唯美,它以一種令人戰栗不安的方式,完成了猶太人的下一輩對自我的自省。
惟願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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