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195丨站號58666
【特稿195】
原標題:站號58666
工人日報—中工網記者車輝通訊員劉丹孫楠
和身邊的上班族相比,孔慶偉的通勤交通工具要特別一點。每到上崗的日子,他都要從浙江省台州市椒江碼頭搭船出發,花近兩個小時時間,抵達29海哩外的大陳島。
15年來,孔慶偉一直在島上的台州市椒江區大陳國家基準氣象站當氣象觀測員。
因為地理位置重要、歷史背景特殊,新中國成立初期,大陳島是重要的戰備島。從1956年到1960年,先後有467位青年人響應號召上島墾荒,島上的氣象站,也在那期間建立。
60多年後的現在,這座總面積不到12平方公里的小島的角色早已改變,站號為58666的氣象站也幾經變遷。不過無論情況怎麼變,從大陳島傳出的氣象資料從來沒中斷過,包括孔慶偉在內的兩代氣像人的堅守也從來沒停止過。
1980年代,大陳氣象站職工在大風天協力施放探空觀測氣球。
荒島上報天氣
1956年,18歲的王寶源從當時的北京氣象學校結束培訓,被分配到中國人民解放軍東海艦隊工作。不久後,他隨部隊登上大陳島,「上去一看就傻眼了」。
1955年,國民黨當局從大陳島撤退,帶走了除一名重病老人外的所有居民,毀壞島內全部設施,還留下了不少埋入地下的地雷。幾乎是一夜之間,大陳島變成了一座荒島。
那時候,為了徹底粉碎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幻想,設法填補浙江中部沿海氣象資料空白以保障軍事活動順利開展,是迫在眉睫的任務。王寶源和戰友得到的指令,是在海拔204.9公尺的黃夫礁山頂建立海軍氣象站。
這段歷史,孔慶偉在小時候不只一次聽說過,「200多位駐島官兵,大多年齡只有十八九歲,乾了兩天兩夜開闢出一片觀測場地。後來他們又花了一個多月時間,安裝儀器、測量海拔、製作圖表,讓大陳海軍氣象站得以投入試運轉」。
短短幾句話,無法重現當年官兵和墾荒青年的艱辛。想要建站,先要排雷,還要填平隨處可見的戰壕。 1960年,16歲的高阿蓮以第3批墾荒隊員身分上島。生平第一次坐船,她感覺五臟六腑都快吐出來了。安頓好後,在基礎設施極度匱乏的情況下,高阿蓮與隊友們拿著鋤頭和鐮刀一點點挖,一點點開闢適宜生活的空間。
墾荒不易,毀壞卻只需要很短的時間。夏秋季節,大陳島不時會遭遇強烈颱風襲擊。豬欄牆倒豬仔驚逃、樹苗被連根拔起、農作物損失殆盡是常有的事。
上島時,每個墾荒青年都會莊嚴宣誓:「面對祖國的海洋,背靠著祖國的山河,腳踏著海防前哨,肩負著人民的希望。」在這種後來被稱為「大陳島墾荒精神」的激勵下,島內各項建設快速推進。
1957年4月1日,大陳海軍氣象站正式成為國家基本氣像台站。從此,中國天氣圖上多了站號「58666」的存在。
4年後的秋天,「6126號」颱風正面襲擊大陳島。當時,王寶源是氣象站觀測組組長。那天,他在值班室待了十幾個小時,後來房子屋頂被颱風掀翻,水銀氣壓錶外殼也被砸壞。在人都無法站穩的12級大風中,王寶源全力護住氣壓表,最後測得颱風中心最低氣壓910百帕的數據。
根據這項數據,可以基本判定「6126」號颱風屬於超強颱風。那時候,我國氣象站點還不夠多,取得颱風中心最低氣壓資料的機會較少。因此,910百帕的記錄也就顯得格外珍貴。
全面實現自動化觀測後,現在透過電腦螢幕,大陳氣象站職工就能即時取得數據,監測異常。
從黃夫礁到五虎山
1980年代起,隨著政策變化,大陳島作為「戰備島」的作用逐漸淡化,島上氣象站也要更多服務經濟民生。於是,「58666」開始了轉制。
功能的變化,使得原來的氣象站無法滿足需求,另選地址重新建站成了改制的第一步。時為台州市氣象局職工的倪永湘接受了帶隊建站的任務。
1982年大年三十那天,提前聽說運磚去大陳島的船能出海,天還沒亮,倪永湘就帶著四五個人去了碼頭。但到了現場,大家立刻洩了氣──3萬塊等待上船的磚頭堆成了一座山。
「就靠我們幾個人,要搬到什麼時候啊?」今年61歲的孔憲明參與了新站建設的全過程,後來還在氣象站工作了多年。他記得,當時有人提議花錢請碼頭上的搬運工幫忙,但倪永湘猶豫了片刻後說:"我們還在創業階段,一切開支能節省就要節省。"
於是,幾個小伙子甩開膀子開始搬磚。等到磚頭全上了船,每個人手指都磨破了皮,寒冬時節,他們個個大汗淋漓。
類似的場景,在新車站建設時常常出現。氣像人不僅參與各項基建輔助工作,還在島上種菜、養豬,在生活上最大限度地自給自足。 1982年下半年,位於五虎山頂的新站初具模樣,相關儀器陸續進島。發報機重達125公斤,兩位年輕職工找來竹竿各挑一頭,上山時走一路歇一路,硬是抬進了站裡。
觀測儀器到位,探空儀器到位…趕在當年10月1日海軍氣象站撤離前,新站投入運作。 9月30日20時,轉製後的大陳氣象站,發出了第一份天氣預報。
很快,更多的氣像人上了大陳島。那時候,氣象站裡有觀測組、高空探空組、地面測報組,最多時共有33位員工。
大陳島的氣象站轉為民用,漁民很快就因此獲益。大陳海域漁業豐富,那時每到捕魚期,各地漁業指揮部門就帶著數量眾多的船隻到這片海域捕撈。為了確保船隊安全和協助生產,台州市氣象局會派出隨船的流動氣像台,每天兩次進行天氣預報。
流動氣像台工作人員透過無線電接收周圍氣象站點傳來的觀測數據,然後現場畫天氣圖進行預報。大陳氣象站投運後,船上的氣像人能得到的數據更多、更精確,預報準確率隨之大幅提升。
休漁期期間,大陳島會迎來颱風季。 1989年中秋節晚上7點半,「8923號」颱風裹挾著平均14級的大風襲擊大陳海域。那會兒正好是探空氣球的施放時間。
屋外黑風驟雨,探空組職工胡志來用了很大力氣推開門,就再難往前一步。 「快來幫忙!」胡志來吼了一嗓子,幾個小伙子上前擁著他,才出了門。
為了防止氣球被大幅搖晃的樹枝刺破,胡志來用球罩把它包住。走到戶外,風吹著雨點像石頭一樣打在大家臉上,短短十多米路程,即使抱作一團,也幾次有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風實在太大了,接連施放了好幾個氣球,相關數據都沒能被測到。胡志來緊張得要命:保證資料不缺是氣象站最基本的職責。
終於,經過近一個小時的努力,在規定時間的最後一刻,從值班室傳來了探測資料接收成功的消息。
台州位於浙江中部沿海,常年受南北天氣系統和東西風大氣環流影響,氣象災害複雜多樣,其中尤以颱風構成的威脅最為嚴重。大陳島位於中部沿海最前端,島上氣象站觀測記錄的颱風數據對台州乃至浙江沿海提高颱風災害防禦能力有重要作用。因此,每一次颱風來襲時,都是站里人神經最緊繃、工作最忙碌的時候。
孩子們到大陳氣象站參觀。
不浪漫的"追風逐雨"
2012年,在外打拼多年後,大陳島居民陳招德回到島上,幹起了漁業養殖。
隨著經濟社會發展以及海洋資源的衰退,1980年代後,大陳島上的居民逐漸遷移到大陸工作和生活,島上居住的多是老人。最近十來年,部分青壯年重返大陳島,他們或是像陳招德一樣養起了海魚,或是蓋起民宿開起餐廳接待遊客。養殖業和旅遊業,也成了現在大陳島上的「支柱產業」。
如今的大陳島早不是高阿蓮等墾荒青年初來時看到的滿目瘡痍的景象。白天,在頗具海島特色的民宅、親水棧道和鬱鬱蔥蔥的樹林間,不時有遊客在散步、拍照。夜幕降臨後,島上的燈火漸次亮起,點點星光照映著港灣裡的漁船,海浪聲與夜市中的喧嘩聲交織在一起。
「在這麼好的環境工作,感覺一定不錯吧。」2009年大學畢業到島上當了氣象觀測員後,不時有人這樣對孔慶偉說。大多數時候,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孔慶偉並非大陳島上的新人。 6歲前,他都住在島上,後來雖外出求學,但也不時回島探親。在他小時候,天氣預報技術遠不如現在,漁民出海要冒不小的風險。孔慶偉說,有一次自己的表舅外出捕魚時遇到了突發的風浪,「當時家裡人心急如焚,萬幸表舅最終平安歸來」。從那以後,時刻留心海上的天氣就成了孔慶偉的習慣。
即便如此,在22歲的年紀回到大陳島,對孔慶偉來說依然是個很大的挑戰。
大陳島並不大,騎著電瓶車環島一週只需約一小時。每次上島,氣象站職工一般會連續值守兩至三週。這段期間,工作之外,大家難免會覺得無聊。 「為此每個人都『被迫』發展出了興趣愛好,有人海釣,有人跑步,還有人自己跟自己打籃球。」孔慶偉笑言,總之就是想辦法打發時間。
因為地理位置原因,當大陳氣象站建造時,將辦公用的房子設在了一塊多岩石的地面上。屋子周圍導電性差,一到春夏季節,多發的閃電會直接「甩」到窗戶上。 「我們出門時都怕它『蹦』到自己臉上。」孔慶偉說。
相較於環境,更難的是工作。很多時候,人們會把乾氣象的人稱為"觀雲人""聽風者",聽起來很浪漫。但實際上,基層氣象站的工作單一甚至枯燥,日復一日巡查觀測場內的設備,24小時不間斷記錄,每天至少8次人工觀測氣象數據……類似種種,無不考驗著這個年輕人的耐心。
孔慶偉剛到站裡那幾年,我國地面氣象觀測自動化改革尚未全面普及,為了確保站內數據及時準確上傳,值班時,孔慶偉會在手機上設置七八個鬧鐘,一到點兒就要趕緊上到山頂,手動測量雨量、觀察雲高和雲朵形狀等,並進行記錄和上傳。
那時候,在大陳島上,遇上高溫、寒流、暴雨等特殊天氣,所有人都往屋裡躲,只有孔慶偉和同事卻急著往外跑。 「我的局部黑皮膚就是拜烈日和海風所賜。」孔慶偉撩起袖子,露出上下兩段顏色對比明顯的手臂。
孔慶偉在觀測場巡檢。
總是要有人留下來
孔慶偉並不是家中第一個氣像人,他的父親就是親歷了大陳氣象站新站早期發展歷程的孔憲明。
在兒子上小學時,孔憲明常帶著他一起到氣象站值班。直到現在,孔慶偉還記得,站裡的小院子裡有一隻大狼狗,他和其他孩子都喜歡站在遠處逗弄它。
小時候的孔慶偉最愛去的是氣象站的觀測場。那裡視野開闊,地上還覆蓋著大片的草坪。天氣好的日子,父親會跟他一起坐在草地上,或是給他講解各種設備的作用,或是望著天上的雲層「現場預報」隔天的天氣,「他的預測常常都是準確的」。
也是在那時候,孔慶偉聽說了歷史上大陳島氣像人的故事。對父親的崇拜,對前輩的敬仰,對滴答作響的儀器的好奇,讓「做氣象工作」這顆種子紮紮實實地埋進了孔慶偉心中,並隨著時間推移生根、發芽。
而他能在長大後真正做到紮根海島,也與外婆高阿蓮的言教有密切相關。高阿蓮今年80歲了,按照家裡的條件,她早可以搬到大陸過更舒適、更方便的生活。 「可是她總是說,這片土地是她和隊員們一鋤頭一鋤頭開墾出來的,這裡就是我們的家鄉。」孔慶偉說。
像孔慶偉這樣的"墾三代",絕大多數都已離開了大陳島。但對他而言,在島上時間越長,一個簡單的想法就越清晰:總要有人成為這裡的氣像人,也總要有人留下來守護這個叫「家鄉」的地方。
和過去的氣像人一樣,颱風是最讓孔慶偉緊張的天氣。十多年來,他遇到的大小颱風有幾十個,每經歷一次都像是考試過關一次。
2019年8月10日,超強颱風「利奇馬」在浙江登陸,中心附近最大風力16級(52公尺/秒)。為了確保觀測場的儀器不受損,孔慶偉和同事對它們進行了緊急加固,因為風太大,走路時幾個人必須抱成一團一點點向前挪動。
「利馬奇」登陸當晚,大風吹壞了氣象站的大門。因為身處颱風中心附近,氣壓過低,孔慶偉耳朵裡一直「嗡嗡」作響。但這些還不算什麼,凌晨1點多,島上突然停電了,「幸好站裡對此有預案,我們立即啟用了備用發電機,才保證了數據及時傳送」。
那一天多時間裡,孔慶偉根本不敢閉眼,而也是那一次,氣象站完整獲得了「利奇馬」持續29小時的大風記錄。
記數據、傳數據,只是孔慶偉工作的一部分。近年來,大陳島黃魚養殖業發展迅速,為了抗風浪,養殖戶們都採用了銅圍網養殖技術,陳招德也不例外。可是,雖然他選用了新型銅合金材料,但2015年一場強颱風後,銅網還是被打散了,黃魚全部「逃」進了大海。
為了讓氣象訊息更能服務島上居民,夏秋颱風高發季,孔慶偉養成了頻頻往漁民和養殖戶家跑的習慣。漸漸地,每到變天前,遠遠看到孔慶偉騎著電瓶車而來,人們就知道,他又帶著大陳島局部天氣數據的"小灶",來提醒大家加固漁排或銅網了。
孔慶偉說:"不這樣做,就總覺得放心不下。"
改變的,不變的
大陳海軍氣象站已不復存在,在它曾經坐落的黃夫礁山上,如今矗立著一座"大陳島墾荒紀念碑",以紀念467名墾荒隊員用青春和汗水將荒島焦土變為珍珠般的美麗海島。墾荒已是歷史,但「大陳島墾荒精神」仍在一代代傳承著。這其中,大陳氣像人就是典型的代表。
從完全依靠人工測量、記錄數據到實現全面自動化,67年來,大陳島上的氣象觀測數據從未間斷過,時刻為附近海域的航線運行和海島漁民生活生產提供著安全保障。
數百萬個精確記錄的數據,為科研提供了寶貴資料。 2020年,中國氣象局上海颱風研究所大陳颱風綜合探測基地在島上落地,這個專門「捕捉」颱風的機構填補了我國東海颱風海洋探測的部分空白。以大陳氣象站觀測資料為重要基礎,台州市逐步形成了有效的防颱減台經驗,如今已向華東乃至全國沿海地區推廣。
在氣象站內,情況也正在快速改變。隨著風廓線雷達、雨滴譜儀、微波輻射儀等先進設備引進,所有即時數據都能實現自動獲取和上傳,孔慶偉和同事再不用像過去一樣頂著大風大雨往外跑了。
過去幾年,大陳氣象站也大力推動觀測能力提升,成為浙江省首個海島超級站,實現地面基準觀測和垂直探空5條廓線綜合觀測;完善GPS通訊、衛星通訊小站、北斗通訊終端三備份,嚴格進行資料擷取、資料傳輸、品質控制等觀測標準流程,確保海島氣象觀測全天候不間斷運作。
為了改善員工工作環境,2016年,大陳氣象站進行了一次翻修。過去總是被雷電光顧的「矮房子」變成一棟依坡而建的兩層小樓,辦公設施和生活家俱全部換新。站在二樓的值班室,透過寬大的落地窗,湛藍的海灣和點點漁船盡收眼底。
隨著科技進步,現在的大陳氣象站人員已減少至4名,他們通常兩人一組,每20天一輪換,工作的主要內容從數據觀測變為使用、維護各種設備,時時監控異常。
今年58歲的金天月是孔慶偉的同事。作為一名已工作35年的老氣像人,他笑稱自己臨退休了還要不斷學習新知識、接觸新設備,很多時候不得不"服老",虛心向年輕人請教。
不過,親歷了我國氣象領域跨越式的發展,金天月知道,無論科技、環境如何變,在這最基層的觀測站點裡,堅守崗位的責任之心,60多年來從來沒變過,未來也不應改變。
正是因為這樣的堅守,但凡是合格的預報員,也許從未去過大陳島,也可能不知道王寶源、倪永湘、孔憲明、金天月、孔慶偉的存在,但他一定能在天氣圖上準確地畫出那個「東部沿海颱風指標站」 大陳氣象站的位置。
(本版照片皆為受訪者供圖)
資料來源:中工網-工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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